鹤归孤山

【诡秘】海上生鲜见闻录

01.

  这是七日的头一天,也是那场可怕灾难结束后的第三日,老格林从硌人的硬木板床上爬下来,点了油灯,让充足的光线照亮这间狭小的发霉的茅草屋,然后把床头的日历又撕了一页,标志着他距离躺进坟墓里又近了一天。坟墓和棺材是守墓人的老朋友,他熟悉这些人们避讳的东西,就好像猎人和他亲密的猎枪和猎犬。

  现在时间还早,太阳还没有升起,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会亮起天边的第一缕鱼肚白,天上散落着数不清的星子,长着苔藓的树木中间飘荡着薄雾。但对于像格林这样的老人来说,这正是起床的时候。年轻人愿意在香甜的酣睡中挥霍光阴,是因为他们有充足的资本,但老人已经时日无多,因此他们的睡眠大多既轻且短,以延长他们所剩无几的白日。老人端起挂在墙壁上的猎枪,上好子弹,又抽出一把崭新的短刀,准备出门巡逻。他本来没有在巡逻时候带武器的习惯,如果不是在不久前看见那些从墓地里站起来的死尸在他的门口游荡,拍打着他的窗户……老格林打了个寒颤。那些诡异的尸体很快就倒下去了,老格林把这归功于女神的眷顾和看护,第一个过来处理这些事的人也是教会的牧师们。其中有几个人老格林很眼熟,他们也时常来这墓园附近轮班巡逻,中间老格林最熟悉的是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年轻人。从去年八月还是九月开始,这个年轻人就时常来这附近做着志愿者的事,分担他的工作,询问他的近况,从不嫌脏怕累,老格林对他很有好感。

  他的靴子深深地陷进松软潮湿的泥土里,在一行行一列列的碑林中行走着,经过那些不久前曾经开裂过的棺材、地面和坟墓。这片墓园原本没有这么满,很多石碑都是空碑,等着需要丧葬的人家来这里跟墓园的管理人商议价钱。但不久前的那场灾难让这里埋葬的死者的规模大大地扩张了。教会雇佣的工人把墓地扩张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无法容纳所有的死者,于是政府只好提议人们先行将死者火化,再处理之后的事宜。这是自然的,总不能让尸体在家里发烂发臭……老格林正走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条人影,心里一惊,端起了猎枪。

  “什么人?”老格林壮着胆子喝道,这个时间段根本不会有人来墓地里,如果对面的是人倒好,哪怕是蟊贼或者强盗,他手上至少有猎枪呢……可万一,万一那不是活人……

  好在对面那人很快做出了答复:“我是阿兹克·艾格斯,是霍伊大学的讲师,我来这里看看我的学生。”老格林提着马灯走近了去看,那确实是一个活人,至少他戴着昂贵的丝绸礼帽,穿着一身体面的黑色礼服,有着南大陆人种的古铜色皮肤,只是看上去气色不太好。那人解释道:“我的学生埋在这里……他过去帮过我很多忙。我的一个儿子死了,我明天要回一趟南大陆,把他的尸体埋到那里去,在出发前我想来这里看看他。”

  老格林放下了戒心,转而同情起这个中年人。他的儿女也死在了那场灾难里,没由来地染了病,之后就死了……他的老伴早逝,只给他留下一双儿女,别人家死的多是他这个年纪的老头子老婆子,谁能想到轮到他家里,该死的没有死,身强力壮的不该死的反而夭折了呢?他没有多少积蓄,守了一辈子墓地的,却没能力给儿女下葬。教会跟他签订了保密协议,叫他无论如何不要把那天见到的东西说出去,为此还给了他一笔保密补贴,可他倒宁愿不要这十苏勒,只要有人愿意听一听他这个老头子一肚子的苦水。什么都不用干每周就有十苏勒,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高兴坏了,可没过多久他就得到了他的布莱恩和珍妮的死讯……哎,他现在是可以多攒一笔积蓄了,可这笔钱留给谁呢?他没有孙辈,也没有别的亲戚,留着这笔钱,只能给自己买一块不错的棺材和坟墓,把自己一家人的骨灰都埋进去……噢,这倒是个不错的用途。老格林挖苦地想,舌根下含着咀嚼多日的苦涩。

  “你的儿子也死了?也是这几天的事?”

  “嗯。”中年人低低地回应了一句,看上去不愿意多提及。

  “这些天死的人多得很呐。”老头喃喃道,“都是命,唉,都是命啊。你儿子也是得病死的吗?”

  “……不是。”中年人声音低沉道,那双棕褐色的眼眸明显有些躲闪。幸亏老格林早已老眼昏花,天色又暗,他也看不清中年人的脸色。

  我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干什么呢?老格林想,唉,真是老了,看见谁都想絮叨几句。既然人家不肯讲这些伤心事,他为什么还要追着问呢?

  “那你就在这看一会儿吧,先生,不过说实在的,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石头罢了。以后可别在夜里来墓地这种地方,当心别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身。”老格林不放心地叮嘱道。

  中年人似乎轻轻地低笑了一声:“在想要伤害我的东西中间,鬼魂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唉,这些年轻人!老格林重重地摇头叹了口气,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不然就有被教会的人找上门的危险。不过他在墓地里工作了后半辈子,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谁能想到在他快要躺进棺材里的时候见着死人爬出棺材呢?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条白影从身边蹿过去,吓了他一跳,只见那东西以野兽般的速度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该死!大概是野猫之类的玩意。”老格林说,实际上他口气里仍然犹疑不定,“我得走了,您知道,我还有工作要做。”

  中年人礼貌点头,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块不起眼的墓碑上,像是在等人。但片刻后,中年人自然微微蹋下去的脊背又一次绷直了,目光称不上锐利,但至少是警惕。

  “博诺瓦·古斯塔夫,”阿兹克说。

  来人在绯红的月光下显示出清晰的身影,他似乎有心让气氛不那么僵硬一点,让这场在阿兹克意料之外的会晤看上去轻松得像是打个招呼,不过很明显他失败了。栗发蓝眼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膀,试图用嘴角勾勒起一个社交友好型的微笑,不过这并不能让曾经的死亡执政官更放松警惕。于是他干脆放弃了微笑。

  “阿兹克·艾格斯,”博诺瓦心平气和道,“好久不见。”

  

  

02.

  “你看上去不那么乐意在这里看到我。”博诺瓦摊开手说,“我向你保证我并非怀着恶意而来。”

  “如果你没有跟我在同一所大学里暗中监视我至少半年,跟我在同一个城市暗中监视我至少三年,也许我会稍微乐意一点看到你。”阿兹克同样平静道。博诺瓦稍微挑了一边眉头,并没有否认阿兹克的指控。

  “我当时并不确定你的状态。”博诺瓦说,“当然,也许我父亲知道的多一点,不过他没显然打算告诉我,所以我觉得多做点准备总没错,至少我得为周围的普通人的生命负责——当然,这难免让你感到冒犯,我在此向你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阿兹克说,“以我对我过去声誉的了解,恐怕我并不是什么能够令人信任的友善存在。”

  平心而论,他并不怎么讨厌博诺瓦·古斯塔夫或者高达·阿贝尔,说起来对方跟他还有不少共同点,比如他们都同为真神之子,都是各自父亲的座下天使,再比如他们都好巧不巧都沦落到一个小城市里做老师。当然,他知道博诺瓦一定比他幸运得多,看看他提到他父亲的语气就知道,至少蒸汽与机械之神从没试过将博诺瓦制成复活后手。

  “道歉还是要的。”博诺瓦说,“至少你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主动伤及无辜。”

  话虽如此,不过博诺瓦眼中确实很难说到底有几分真诚的歉意,显然他并不认为这是多么出格的事情,至少比起死亡执政官曾经做过的那些来说是这样。博诺瓦确实从那位愚者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阿兹克能从祂们身上感觉出这种类同的特质,比如同样的对普通人温和有礼,好似一位同样普通的翩翩绅士,但轮到在自己所圈定的安全界限之外的神话生物,祂们则会采取一套严苛而残酷得多的道德标准,在这个标准下,杀戮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祂们与其说是温情和富有人性,不如说是刻意在普通人面前收敛起自己残酷、疯狂、不择手段的本性。很难说这种特质究竟是好是坏,不过阿兹克知道这种特质在众多神话生物中间可谓凤毛麟角。对于神话生物来说,温和的面具大致相似,不幸的疯狂则往往各有千秋,十分富有个人色彩。

  “我想,您在这个时间段,来到这里,总不会是来跟我叙旧的?”阿兹克道。

  “灵性直觉的指引。”通识者坦然道,语气神棍得仿佛一个占卜家,“现在我知道了,也许来找你叙旧也是灵性直觉提醒的一部分。”

  “那另一部分呢?”阿兹克沉声问。

  博诺瓦微笑不语。

  他一定知道点什么。阿兹克想,心里有一种恐慌。愚者先生从未许诺过复活的一定是克莱恩的灵魂,即使承诺过,也大可以不作数;即使经过公证,立下契约,祂也有千百种手段绕过规则,达成愚弄人心的效果……谁能比这位最接近诡秘之主的存在更擅长愚弄规则、欺诈命运?毫无疑问的,愚者先生当然愿意为大多数普通人恪守底线,但凡事总有例外……对于一个神话生物而言,摆脱污染、登临神位、降临现实,这无疑是可以为之跨越底线的事情,何况代价只有一条人命。不需要什么神性,最简单的乘除加减都会告诉你该如何选择。

  博诺瓦·古斯塔夫所期待着的是什么毫无疑问,而阿兹克·艾格斯所期待的和他正好相反。

  “如果这是那位殿下给你的指示——”

  “噢,不是他,是我自己。我也好多年没看到过他了。”博诺瓦语气轻快地说,“我只是想,反正我闲来无事,不如来这里散散步——虽然今天是周一,但离早自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来这里看看也无妨。”

  阿兹克用了一段时间反应过来“周一”和“早自习”这两个词,这两个词距离他太遥远,尽管他辞职也才没两个月,但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词语对他来说却恍如隔世,而这一切对于同为天使的博诺瓦·古斯塔夫却是那样理所当然。阿兹克不得不承认用其他正神教会天使的标准衡量博诺瓦·古斯塔夫的行事动机是不合适的。那些天使或终日侍奉于神国,或在地上代行神的旨意,其余所有时间都用于苦修和祷告,因此所到之处必伴随着某一位真神的筹划……但博诺瓦来到这里的理由很简单,他觉得这里可能跟他的老师有关,于是他就来了,再说跟老同事叙叙旧又不是什么大事。支撑他出现在这里的动机不是他为什么在这里,而是他没有多少理由不来这里。

  “我想我得走了。”博诺瓦说。离愚者先生指示的时间越来越近,这位地上天使却这样说。

  “为什么?”阿兹克忍不住问。

  “啊,我刚才说了,我来这里是因为灵性直觉的提醒,于是我就灵界穿梭过来了——但是我来了之后才发现,其实我没想好要跟教父说什么话。”博诺瓦道,“该说的话上次见面时已经说完了,剩下的等到祂真正苏醒再说不迟,也许灵性直觉让我来这里是要跟你说句道歉也说不定,你知道我们通识者灵性直觉不怎么样,时灵时不灵的,或者我需要跟祂打声招呼?”

  他自言自语了一会,一边跟他招了招手,身影一边在薄雾中淡去,飞快地消失不见。临走前他还看了眼手表嘀咕了一句什么,反正那句话同时包含“早自习”“学生”和“作业”。阿兹克沉默了一会儿,上一次他心情这么复杂是因为他深夜被正在苏醒的记忆所困,辗转难眠,在无人的校园内徘徊思考自己的命运和那些晦涩难懂的梦境的含义,结果路上撞见准备翻墙出校园的学生,凌晨三点决定出门买烧烤——虽然博诺瓦灵界穿梭比学生出门买烧烤还要方便,不过可见这位和他同样出生于古老年代的天使心态确实挺年轻的。

  就在这时,阿兹克余光一瞥,忽然看见克莱恩墓碑前封好的石板从内到外掀了开来,裂出一条缝隙,石板边缘伸出两只沾着泥土的苍白的手。穿着生前最后一套黑衬衣和燕尾服克莱恩·莫雷蒂从里面探出头来,与他面面相觑。

  “对不起,阿兹克先生,”克莱恩说,“我以为你们还要再聊个五便士的。”

  

  

03.

  刚刚从棺材里苏醒的时候,周明瑞除了恨不得唾一口晦气,倒也不算太意外,他就知道欠这邪神的高利贷没法用一死了之抵债,黑心资本家果然是黑心资本家,死都不让人死安生。

  让人欣慰的是,如果每一个资本家都要有一个专属路灯,那么这样的路灯柱怎么说也得给他留一盏——他活动了一下戴在左手上的人皮手套,饿了好几天的手套的胃袋里发出响亮的咕噜声,没有直接把他吞下去真是值得庆幸。

  他在脑海里叫了一阵莫雷蒂,没有回应,心里一沉。

  这不能代表什么。周明瑞宽慰自己,也许这一次莫雷蒂只是睡得更久一点儿……

  他刚想直起身子,就狠狠地磕在了棺材盖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起初,周明瑞以为那位愚者先生把他在现实世界的复活点放在一口棺材里,是出于某种人类难以理解的恶趣味,但他很快发现这位邪神的举措颇有先见之明,因为,首先,他没有穿衣服,是光着身子出现在空荡荡的棺材里的。*不幸中的万幸,他身边刚好有一叠衣服,他低着头打了个响指,点了簇火,发现那是他之前买的那一套备用的正装,应该是陪葬品。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穿上了,一时不知他的陪葬品中没有一条内裤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从里面爬出来的过程较为曲折,他爬到一半发现外面隐隐约约有交谈声传来,似乎外面还挺热闹。周明瑞一时不知这棺还要不要继续揭,但听了一会他发现外面还都是熟人,也就不担心搞出个大变活人被教会抓去切片了。最终,他到底还算体面地从墓地里爬出来了,除了有点字面意义上的蛋疼,一切都好。

  那只人皮手套“蠕动的饥饿”依然戴在他手上,他试着蔓延出灵性感应了一下,里面原本属于“梦魇”的灵魂被换掉了,具体放牧的灵魂对应的能力,他打算出去之后再进行试验。除此之外,他正常收入的积蓄应该正存在自己名下的账户里,应当已经由莫雷蒂一家继承,不出意外班森和梅丽莎还能得到一笔相当丰厚的抚恤金;至于他的另一个不记名账户,严格来说,目前正处于亏空状态,因为他从阿兹克先生账户中借走的300镑依然没有补足,购买古老怨灵的粉尘的花销抽干了他之前通过各种渠道积攒的所有财富,不过,阿兹克先生似乎对这笔财富并不在意,在结合种种现实考量后,周明瑞认为可以把还钱的日程稍微延后一点。目前,他的不记名账户中仅剩余额五十九镑七苏勒五便士,因为他之前在廷根扮演街头魔术师的收入也放在这个账户中,而他每天为“蠕动的饥饿”购买食物的开支也都是走这个账户,因此该账户中有零有整,他对此记忆十分清楚。这笔钱他可以变换面孔后去取,这对于无面人来说并不是难事。

  当务之急,是尽快到银行去从那个账户里取出一笔钱,然后到百货商店里买一盒内裤……周明瑞扫了一圈周围的墓碑,确定没有一张黑白照片上是熟人的面孔,然后对阿兹克先生挤出一个笑容。

  他不是很能在诈尸之后心平气和地跟这么一位长辈对话,尤其是这位历史教员半点不惊讶,而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好像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即将不久于人世了似的……不,邪神的注视可比癌症难搞多了……不过好歹是慢性病,我觉得我可以再抢救一下……

  “您……都知道了。”周明瑞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神色颇不自然。

  在他出来之后,那裂开的石板和翻卷的泥土都恢复了原样,就连他手上身上一身的泥巴点子都没了,不是“愚者”干的他不信。既然“愚者”正注视着这里,阿兹克又一副在这儿蹲点多时的样子,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阿兹克先生也被“愚者”收入囊中了。周明瑞充满绝望地想。

  从“原初魔女”那里窃取祂的计划的时候,他也知道了阿兹克先生的真实身份并不简单——死神亲子,复活后手,死亡执政官……如果不是偶然窥见阿兹克先生性命垂危,周明瑞也不会想到顺藤摸瓜去偷看原初魔女的脑子,换做平常,十个脑子都不够他炸的,不过他到底成功了,偷看完之后又把计划原模原样地塞回去,又悄悄偷走了原初魔女的一部分戒心,给原初魔女扔了个盲目痴愚。若非“愚者”权柄特殊,原初魔女早该心存警惕。

  靠,我居然也跟一个真邪神硬刚过了……周明瑞一阵后怕,心情介于后怕和得瑟之间。当然,在干完上述一系列小动作后,他被原初魔女锤得很惨,这一点周明瑞并不是很想回忆。

  现在,问题在于,“愚者”先生确实如他所愿救下了阿兹克,但祂显然还收了点买命钱。

  “那位赫耳墨斯殿下帮了我不少忙。”阿兹克低着头瞥了他一眼,不知道有没有察觉那位投下的视线,“如果不是祂,我大概没法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即使活下来了,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自己。”

  周明瑞干笑了一阵子,哈哈哈愚者先生牛逼哈哈哈愚者先生万岁……就是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究竟会如何……

  “至于你……唉。”阿兹克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那位殿下告诉了我一些你的事,关于你是怎么改信祂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已经做到最好了,但……”

  但到了那个时候,你会发现你能失去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可是他能责怪克莱恩吗?没人教唆克莱恩信仰愚者,可是诸神并未回应克莱恩的呼救,当他身临险境绝望将死的时候,只有一个邪神对他发出了邀请……命运给他伸出了援手,命运也给他抽了一个耳光,无需宣告,从接触到那本安提哥努斯家族笔记开始,这年轻人的结局早已注定。

  阿兹克最终略显狼狈地撇下这个话题,只是说:“如果将来真的有什么不测……我会尽全力帮助你。”

  “谢谢。”周明瑞感激地一点头,虽然他自己也清楚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阿兹克先生愿意在“愚者”的注视下说这种话,就已经足够令人感激了。

  “祂对你有什么指示吗?”阿兹克勉强微笑着说。

  “占卜的结果显示我将要出海。”沉默了片刻,周明瑞道,“我需要寻找美人鱼,完成晋升。”

  阿兹克会意,已经自动将“占卜的结果”理解成“愚者的指引”——事实上,这差不多也是一件事。作为占卜家途径的顶端,“愚者”自然能随意干涉占卜的结果,在这么一位的注视下,周明瑞能占卜出什么结果都得看这位大佬心情。

  “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阿兹克似有所指地问,“你真的想继续晋升吗?”

  “……想。”周明瑞眼睛不眨道,“而且我也是真的想出海看看……如果有机会,我想去看看精灵族的岛屿和遗迹。”

  这话说的真假参半,但他毕竟不可能直接对阿兹克先生全盘托出。不过想去寻找精灵族的痕迹倒是真的——从克莱恩的记忆和他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知识来看,“精灵族”传说中的西大陆、跟他故乡同胞的描述非常近似,甚至能精确到同一个省。以这个世界现有的地图来看,现在已知的大陆都是曾经的南美洲、北美洲经过地壳运动和板块漂移的结果,按照周明瑞记忆中的世界地图推断,那么传说中的“西大陆”,很有可能就是亚洲!

  至于被视为“神弃之地”的东大陆,应该就是欧洲地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太阳的讲述来看,这两片地区并不相通。难道在漫长的历史中也有某一次地壳运动或者神秘事件,将原本连为一体的欧亚大陆一分为二,就像因为死神陨落而形成的狂暴海?无论如何,周明瑞都想去看看,这是他的故乡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了。至于那些可能还存世的“老乡”……周明瑞觉得隔着纸页看看就好,他们即使还有人另有奇遇、获得了漫长的生命,恐怕也都已经成为了“祂”。如非迫不得已,周明瑞不想轻易招惹这样的存在,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寄托于别人不知道有几分的“老乡情”上,太可笑了。

  “那么,”阿兹克说,“祝你好运。”

  古铜色皮肤的男人轻轻地笑着,那一丝笑意好像随时会疲惫得再也难以维持,“克莱恩,谢谢你这一段时间以来为我做的一切,无论是帮我找回记忆还是追回我儿子的头骨。现在对我来说这一切都结束了——但你的人生还很长。”阿兹克有些自欺欺人地顿了顿,仿佛只要他说了这句话,所有那些会威胁到克莱恩生命的那些都会不复存在了似的。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叮嘱,但那些话都没能出口,只来得及落下一声轻轻的、疲惫的叹息。

  “我的孩子的头骨已经葬回了拉姆德城堡的遗址,这一段时间,我应该会回一趟南大陆,带着伊格·艾格斯的骨灰一起,把祂埋葬回拜朗帝国的旧都。我曾经想过就把祂埋葬在拉姆德,不过后来想想,罗杰大概不会喜欢这个新邻居。”阿兹克自嘲地笑笑,“那位殿下取走了伊格的非凡特性,以免祂的骨灰对周围环境产生什么影响。祂非常仁慈地给了我一段时间,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但是再过几个月,我应该会再次陷入沉睡,以彻底融合那另一半灵魂。这一段时间,如果你需要帮助,记得随时给我写信。等到我即将沉睡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周明瑞同阿兹克道过别,看着阿兹克在晨光中勾勒出的淡金色轮廓变得透明,消散在薄雾里。他回头再看了一眼,对着灰白色石碑上那张黑白照片,像是在照镜子,又好像在看着那段被坟茔隔开的另一段人生。

  带着几分书卷气的鲁恩绅士轻叹了一声,压下帽檐,低头抹了把脸,再次抬头的时候,已然换成了另一张平庸的面孔。

  

  

04.

  下午,恩马特港,一座滨海小镇的旅馆中。穿戴整齐的周明瑞站在镜前,带着些许怀念地看着全身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黑发整齐斜梳,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眸,脸庞颇为消瘦,棱角分明。他控制着面部肌肉,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瞪视着空气,镜子里的人也以严厉的眼神回以瞪视。他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怀念了一下自己的大学时代。出于某种莫名的怀旧心理,他给自己弄了副平光的金边眼睛,让自己更加接近周明瑞过去的样子——和被电子产品荼毒摧残了视力的周明瑞不同,曾经的克莱恩虽然有几分书呆子气质,但是视力很好,除了有些不健康的瘦削之外,整体来说非常健康,以至于刚刚“穿越”过来那一会儿周明瑞每次醒来总是习惯性地往床头柜一摸,想要找到一副眼镜,睁开眼睛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需要戴眼镜了。

  说来奇怪,在他还被人叫做“周明瑞”的时候,为了摆脱那一副麻烦的眼镜他曾经一度想过要做手术恢复视力,是因为一直抽不出空才没有去做——虽然这个手术本身耗时不长,但在恢复期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过度用眼,但即使他这个“键盘强者”能忍住一段时间不冲浪,以周明瑞的职业,在电脑前熬夜到凌晨两点都是家常便饭,也就一直没有去做。但现在,他明明都不需要戴眼镜了,却怀念起那双十米之外人畜不分的麻烦眼睛。

  “真欠啊。”周明瑞心里嘀咕了一声,拉上窗帘,布置好“灵性之墙”,摘下左手上戴着的黑色的人皮手套,用“献祭”的仪式将“蠕动的饥饿”送到了灰雾之上,自己也逆行四步,灵体穿越层层回荡着无数呓语的灰雾,来到了那片古老神秘的宫殿中。周身笼罩着灰雾与阴影的“愚者”就坐在青铜长桌的上首,看上去正在小憩,好像打定主意要从上一个塔罗会一直这么坐到下一个似的——如果不是看到过“愚者”和“塔”先生、“红祭司”共同在他们聚会的长桌上打牌赌博的场景,周明瑞可能会觉得这并非全无可能。

  “愚者先生。”周明瑞朝祂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主要是他也不清楚向“愚者”祈祷的标准手势是什么,小“太阳”大概知道,不过他也没有在塔罗会上祈祷过。

  “愚者”似乎多看了他几眼,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周明瑞反倒松了口气。

  “'蠕动的饥饿'内,好像多了一个灵魂……”

  “是因斯·赞格威尔,他死于失控。”

  因为目睹了不可直视的伟大存在?周明瑞猜测着,当时因斯·赞格威尔应该正盯着查尼斯门后的圣者骨灰,他是看到了什么……

  “封印物0-08已经落入亚当手中。”“愚者”似有所指道,周明瑞猛然顿悟。

  “那红天使——”

  “祂?祂是发了场脾气,阴阳怪气了几天,不过祂平日里就经常阴阳怪气。”“愚者”道,“问题不大。昨天没有举行塔罗会,我通知了其他几个人聚会取消。”

  “噢……我来是想,是想占卜一下'蠕动的饥饿'的新功能……那个'梦魇'的灵魂呢?”

  “消散了,”“愚者”平静道,“特性留在了查尼斯门内,黑夜教会的值夜者会发现的。克莱恩·莫雷蒂的状态非常不稳定,他的灵魂需要休眠一段时间,不过他依然需要跟外界建立一定的关联,以便于在醒来后维持自我。我派了一只秘偶到莫雷蒂家去,伪装成一只黑猫,以便为他们提供保护,梅丽莎收养了它。在梦境中,莫雷蒂可以通过那只黑猫的视角,陪伴在他的家人身边,跟他们进行一些简单的互动。”

  “噢……那就好。”周明瑞没想到“愚者”还记得克莱恩·莫雷蒂,搜肠刮肚了一会儿,终于无话可说,毕竟祂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你可以在这里试验那副手套的新能力。”“愚者”比较温和道,“放牧那个'看门人'的时候应该抽取到了几个不错的能力。唔,你回去之后可以尝试一下沟通几个灵界生物,不过在这里不行,一般的灵界生物无法踏足此地。不过在我的注视下,心怀恶意的灵界生物不敢响应你的召唤。”

  对于这一点,周明瑞丝毫不怀疑。

  他将灵性延伸入手套中,好像把脑袋塞进一只永远饥渴、永远欲壑难填的胃袋,他的灵感内旋即凸显出一张张扭曲的、狰狞的、哀嚎着的透明面孔,洋溢着惨不忍睹的悲哀与疯狂。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画面,周明瑞还是心有不忍,不忍直视。

  当然,不包括因斯·赞格威尔。

  他将手套“放牧”的灵魂切换到“看门人”,手套表面很快覆盖起阴绿显黑的鳞片,就像墓地的黑色泥土中长出的斑斑苔藓,缝隙间钻出一根根洁白的羽毛。

  诚如“愚者”所言,“蠕动的饥饿”从因斯·赞格威尔身上抽取到的技能有三个,而且都非常好用。一是“看门人”层次的通灵能力,能够沟通亡魂,沟通自然灵,甚至直接通灵活人,利用通灵术与灵界中的某些存在沟通并获取帮助;二是“亡者之语”,能够绕过血肉之躯保护、直接针对活人的灵体,也能够用来驱使和奴役那些原本就只有灵体的生物;三是能够有限度地利用生与死之间的那扇神秘大门,那扇通往冥界的大门。

  如果把“蠕动的饥饿”放牧的能力比作抽卡游戏,那么因斯·赞格威尔无疑是一张相当好用的SSR,这让非酋转生的周明瑞小小地,不,狠狠地感动了一波——如果没有“执掌好运的奇迹之王”的庇佑,上辈子偶尔氪金抽卡每每只能吃保底的周明瑞要凭本事抽到这种技能是万万没有指望的。

  “'看门人'能够以身体为囚笼,开辟一个微缩的独立“冥界”,进而容纳一定数量的魂体、亡者和自然灵。”“愚者”道,“但你本身不是真正的'看门人',无法在体内开辟冥界,而放牧只能针对灵和非凡特性,这项能力无法被'蠕动的饥饿'获取。因斯·赞格威尔的体内冥界已经随着他的死亡而消亡,无法为你所用。”

  简单来说,我的身体对于那些死灵生物来说并不宜居……不过即使如此,我在佩戴“蠕动的饥饿”时能够驱使的死灵类生物的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了,只要面对的非凡者数量不是过多,或者遇到克制的能力,都不用太担心遭遇围殴……

  在“愚者”的颔首示意下,周明瑞用灵性包裹自身,坠下灰雾,返回现实。不多时,一只浑身漆黑、眼眶燃火的福根之犬从虚空中钻出,口中叼着那只人皮手套。它松开牙齿,把手套放在周明瑞面前,然后朝他欢快地摇了摇尾巴。周明瑞下意识地上手撸了撸毛,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个位格比他高得多的高序列生物。

  ……周明瑞疑心等会儿用通灵仪式跟灵界中所谓的某些存在交流,放眼望去回应召唤的全是一溜黑毛整齐的福根之犬。

  “愚者先生要我转告你祂设计好的咒文。”福根之犬张开嘴角裂到脑后的大口,口吐人言道:“祂设计好的仪式咒文是:徘徊于虚妄中的古代灵物,被欲望困缚于生死之间的囚徒,愿意响应我召唤的理智存在。”

  

  

05.

  烛焰腾地升起,足有半人来高,几乎成了一面火墙。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灌满了狭小紧闭的室内,吹得那烛火非但不熄灭,反而火势更盛。从那火墙之后,慢慢钻出一个身影,那是一个浑身缠绕着泛黄绷带的“木乃伊”,祂浑身受缚,身上大大小小不知多少贯穿血肉的空洞洞的大口,像是曾经被无数木桩贯穿全身才能形成的伤痕。祂的腹部有一道显眼的撕裂伤,口鼻也被绷带缠紧,仅仅露出一双鲜红如血的眼睛。祂摇摇晃晃地迈过火墙,紧紧缠绕着层层绷带之下穿出一个嘶哑难辨的声音:

  “是你。”

  “你终于来了。”

  那双浑浊暗沉的猩红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盯得周明瑞眼角一跳,心说这明明是您来找我啊,哪儿是我来找您呢……不过“愚者”给的咒文指向性那么明确,说是“愚者”找上祂也没毛病。那咒文听得他眼皮直跳,要不是占卜结果显示无害,他都不想照着念出来。

  真是的,祂想跟老朋友打声招呼,就不能选一种不那么让人心惊肉跳的方式……

  不过,听起来,祂对我的召唤早有预料……祂精通占卜或者预言之类的能力?这一身看着就痛的伤痕,如果不是祂的形态相当独特,就是明显受过重创……木乃伊……木乃伊通常是古代南大陆的高地王国和帕斯王国才会有的特制尸体……南大陆……跟“愚者”位格相近的存在……古代高地王国信仰的是……被缚之神?秩序教会声称早已陨落的被缚之神?

  不过既然“愚者”也在典籍中被认为早已陨落,那么另一个在世人眼中被认为早已陨落的神灵依然死而不僵也不是不可能……看起来,祂的情况比“愚者”糟糕得多,“愚者”好歹能够随便差遣天使层次的眷者,有力量尝试重新降临现实,这位连学派都彻底堕落然后被清剿了,只剩下一派依然愿意坚持节制理念的传人在秩序教会的监视下苟延残喘……

  “玫瑰学派”在堕落成如今这个臭名昭著的血腥邪教之前,其实原本在南大陆有着不错的名声和数量可观的信众。特伦索斯特帝国南渡之后,在河谷地区占据着大量富庶土地的帕斯王国被灭国,而位于高原地区的高地王国选择了俯首,这两个王国原本都信仰“被缚之神”。高地王国的国王虽然靠着臣服和屈膝保住了漂亮的人头和王冠,却无法阻止权力从失去威严的王冠和权杖中流失。尽管保留了本身的信仰,之后每一代国王的嗣位仪式却只能在象征着审判者的“审判之剑”和“平衡之秤”组成的秩序圣徽下完成,由秩序教会的教宗为新国王涂抹圣油加冕。从“降服者”雅赫摩斯一世*开始,原本属于国王和贵族大臣的权力一点点被议会、法院和由帝国中央所指派的总督瓜分取代,王都的总督府前门庭若市,身着华服的总督佩戴刀剑在宫廷中大摇大摆地穿行,无需对国王行礼,国王反而要在总督面前低声下气。在大约近千年前,原本被高地王国奉为正统教派的玫瑰学派开始更改原本崇尚节制、清修的传统,转而开始奉行血腥堕落的原始祭祀,这直接引发了一场战争。

  在收到高地王国王室和一部分仍然维持理智和节制传统的成员的求助之后,当时的教宗和亲王联名以秩序之神的名义发布檄文,声称原本的被缚之神业已陨落,一个邪恶的神灵篡夺了祂的权柄,扭曲了祂的神谕,将祂曾经的信众引向了毁灭的道路,而特伦索斯特帝国有义务将高地王国的民众引回正途——在那一场毁灭性的清剿之后,玫瑰学派的元气损伤殆尽,堕落者们受到了惨重的惩罚,然而那些仍然清醒着的成员们日子也并不好过。他们看着特伦索斯特帝国的军队进驻了高地王国的都城,“被缚之神”的神庙被推翻,矗立起铭刻着秩序圣徽的教堂。高地王国的末代国王图坦西斯二世不久宣布退位,高地王国在建国数百年后,历时十九代君主而终,原高地王国成为特伦索斯特帝国的一个郡,下辖的行政区域纷纷成立市政府和市议会,划入特伦索斯特帝国的行政体系。从那以后,曾经信仰“被缚之神”的神庙渐渐荒芜,依然通晓都坦语和古代语言的“节制派”祭司虽然免于刀兵和灾厄,却找不到多少愿意接过衣钵的传人,他们的学识和智慧随着残破的神庙一同凋零,只有那些无人肯研读的古代文字的典籍中才可窥得一二。硕果仅存的“节制派”成员最终选择了并入秩序教会,教会允许他们保留对'被缚之神'的信仰,允许他们保持自己的古老传统在教会内部师徒相传,但所有“异种”途径的成员必须上报教会。现今在外活跃的“玫瑰学派”成员,基本上全是“放纵派”的残余。

  讽刺的是,随着国王的退位和独立主权的沦丧,高地王国的民众的地位反而水涨船高,因为他们再也不是一个藩属国的二等公民,不再信仰着一个原始的、劣等的邪神,这促进了自从特伦索斯特帝国南渡以来的第二次大规模的民族融合。假设面前这个破破烂烂的木乃伊真的是被缚之神,那祂混得实在是……相当凄惨。

  “我的名为托尔兹纳。奇迹……自从巨人王廷一别,有两千多年不见了。”

  祂猩红的眼珠上翻,目光好像能透过无穷远处,落到那片灰雾之上,嘶嘶作响的声音从漏着风的喉咙里传来,像一只破旧的风箱。这侧面印证了周明瑞的猜想——能够知道“愚者”过去的尊名,能够有这样漫长的生命,这位存在至少曾经有接近神灵的层次,而且其诞生年代可以追溯到大灾变之前。

  “我是愚者先生的眷者,祂说……祂要我代祂向您问好,祂说很高兴看到您活到现在。祂说……祂说祂的条件现在就站在您面前。”周明瑞险些控制不住自身表情地说着,仿佛根本不敢把“愚者”的原句转达出来。

  浑身缠绕着泛黄绷带的木乃伊反而声音嘶哑地“嗬嗬”笑着,嗓音越发像一只漏风的风箱。

  “祂要我与你签订契约,是么?”

  “……是。”周明瑞说,“以古老的灵界和源堡的力量作见证。”

  那木乃伊从容道:“我答应祂的条件。”

  周明瑞微微错愕,完全没料到祂的反应,“被缚之神”声音嘶哑地笑笑:“我大概能猜到祂为什么要向我索要一份契约,我可以做下承诺。我不能肯定我将来的状态如何,所以我必须身戴枷锁。囚徒永远不能忘记背负锁链,所以开始吧。”

  周明瑞眨了眨眼睛,清清嗓子,以赫密斯语尽可能庄重道:

  “我,以灵界和源堡的名义,与托尔兹纳缔结契约:你是否愿意在末日来临之际与源堡的主人达成同盟,共同面对'诸神的黄昏',永不背叛?”

  他的手背上浮现出四个青黑色的黑点,烙在皮肤上,眼前忽然如同在面对面照镜子一般浮现出自己现在的影象:他的眉心凸显出一个复杂的、神秘的、虚幻的烙印,这烙印就如同一座沾染着些许青黑的奇异光门,不断往外散发出淡薄的灰白雾气。那双猩红色的、仿佛在苦海中沉浮已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扇青黑色的光门,声音嘶哑道:

  “我愿意。”

  “你是否愿意接受源堡主人的帮助,等到恰当的时机洗脱污染,重回现实,在那之前耐心等待,同时在必要的时候给予源堡主人的眷者一定的帮助,在你仍然能够维系理智之时?”

  “我愿意。”

  摇曳的烛光又一次猛然高涨,在烈风中飘摇不定,映照出年轻人冒着涔涔冷汗的苍白的脸。木乃伊睁着猩红的眼睛,始终沉默。

  年轻人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念出契约的最后一句:

  “你是否……是否愿意在被彻底侵蚀的最后一刻,接受自己的命运,归于永恒的长眠?”

  木乃伊眨了眨猩红的眼睛,忽然低笑着落下一声叹息: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我答应你。”

  “那么契约就此生效。”周明瑞用赫密斯语终结道。

  那道在周明瑞手背上浮现出的由四个黑点组成的青黑色四方形烙印,同样出现在了木乃伊缠绕着泛黄绷带的手上,宣告这契约就此成型。一旦违背,必然遭受沉重的反噬。

  背上了这样沉重的枷锁,被缚之神的心情反倒好像轻松了不少,仿佛胸中大石落地。

  “知道吗,你的条件比我想的宽松不少。”身形瘦削的木乃伊说,“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发生那件事的时候选择袖手旁观了。虽然我仍然不觉得我当初的选择是错的,可是它似乎也不全是对的。”

  “呃,愚者先生说,那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您误以为祂会趁火打劫的话,大可不必。”

  “不,”木乃伊平静道,“只不过,对于很多事情,祂明明可以选择袖手旁观,但是祂没有那么做,哪怕明明袖手旁观才是更稳妥的选择。这一点我自愧不如。”

  祂摇摇晃晃地重新退回火光里,消失不见,燃烧到只剩一截的蜡烛腾地就熄灭了,拉上窗帘的室内重新变得昏昏沉沉,只剩下那还残留着余温的半截蜡烛,还在往上袅袅地冒着冷烟。

  

  

06.

  灰雾之上,古朴斑驳的青铜长桌前,坐在长桌上首的神灵早有预料似的微微抬头,目光落到长桌另一头。那里多了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

  沉默片刻,那勉强能看得出是黑发褐眸的年轻人躬身俯首道:“愚者先生,托尔兹纳签订了契约,然后离开了现实。”

  “愚者”看了他一眼,没去管他心里蠢蠢欲动的好奇念头,只是说:“我还没有瞎。”

  这话反倒让周明瑞一时不知怎么接,噤声了一阵,“愚者”才施施然道:“托尔兹纳是第二纪曾经追随'异种王'克瓦西图恩的从神'灵物之神',在异种王死后继承了祂的部分权柄,成为天使之王,不过比真正的真神差了一筹,没能真正踏出那一步。死神陨落后,祂开始在南大陆传教,支持当时的高地王国和帕斯王国建国,并改称'被缚之神'。我和祂曾经加入过同一个非常松散的组织,这个组织的第一代成员只是为了同一个目的短暂地聚集在一起,然后很快就分裂了,大家分道扬镳,甚至互为死敌,不过托尔兹纳一直没怎么参与这些纷争,只是在暗中谋求着成神的机遇——可惜,如果祂当时已经成为了真正的'被缚者',或者当时我有余力为祂提供帮助,祂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您跟祂关系很好?”

  “不,我虽然比较欣赏祂的理念,不过跟祂不怎么熟。但祂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是所有当世真神都仇视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而且我跟祂没什么争端。但祂的途径非常特殊,比其他途径更加容易陷入疯狂,必须以非常坚定的意志与欲望对抗,才能有正常扮演的可能。如果说其他途径是行走在钢丝上,那么祂的途径就是行走在发丝上,而且一旦摔下悬崖,会引发难以挽回的灾难,所以我必须留一个后手。”

  这就是“愚者”与“被缚之神”签订最后一条契约的意义——周明瑞暗自思忖。不过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能引得当世所有真神一同敌对?不应该啊……按理说,一旦选择了途径,阵营也就基本上确定了……

  “不要去好奇托尔兹纳的敌人是谁。”“愚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有些事情,即使只是了解,也会引发沉重的后果。”

  “是。”周明瑞稍息立正,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道。

  离开灰雾前,“愚者”吩咐道:“哦,对了,你现在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我有一个眷者,最近在东切斯特郡附近为我处理一些事情,过两天他也要去一趟普利兹港,我让他帮你捎一套身份证明。你可以给你的新身份想一个名字了。”

  周明瑞很快想好了一个新名字,一个契合他接下来一段时间海上冒险生涯的名字。

  “格尔曼·斯帕罗。”周明瑞说,“请您转告您的眷者,我的新身份的名字叫做格尔曼·斯帕罗。”

  

  

07.

  两日后,正午,普利兹港,一家小有名气的因蒂斯风味餐厅。其貌不扬的歌手坐在餐厅的门口吹奏着骨笛,口中含着的旋律悠扬而开阔,能随着海风传得很远很远。餐厅门口的空旷地带停栖着一小群白鸽,并不低头啄食,也不如何怕人,它们目光安详而专注地注视着往来的人群,阳光照耀在它们幽黑深邃的眼瞳中,如果有人盯着它们的眼睛看久了,也许会发现那里面会折射出一种诡异的灵动,然后很快将此归于某个欺骗视网膜的错觉。当响彻云霄的笛声达到最高点时,这些白鸽也跟着拍打翅膀,翩翩起舞,如同一只只雪白灵动的音符一般,在蓝天下谱写出一曲赏心悦目的曲谱。

  黑发整齐斜梳、脸庞瘦削冷峻的年轻人和门口的歌手擦肩而过,推门步入餐厅。正在前台翻阅账本的餐厅老板抬起头来,与客人对视一眼。来客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镶金边的眼镜,透露出几分斯文冷淡的气息。

  来人径直走到玻璃窗前的一个两人座的小餐桌前坐下,他对面的座位已经坐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人,和最典型的北大陆人种一样,高眉深眼,皮肤白皙,颧骨突出,鼻梁高挺,有着一头色泽金亮如同金色阳光的蜷曲短发,那一双深陷的眼窝中镶嵌的蔚蓝较之常人色泽要更深邃一些,像是风平浪静的湖泊或者深海。冒险家模样的客人眉毛一挑,那金发青年咧嘴一笑:

  “格尔曼·斯帕罗,我喜欢这个名字。”青年笑着说着,挑剔地看了他几眼,继续点评道,“不过我不建议你用这张脸,太惹眼了。”

  “我喜欢我自己的脸。”周明瑞说。

  金发青年耸了耸肩膀:“随你去吧,你爱怎样怎样,反正……”

  话只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而且从金发青年戏谑的表情来看,祂看上去也不打算接上。

  “我没想到祂说的眷者会是你。”

  “顺路啰。”哈姆雷特把一张浅黄色的身份证明往木桌上一推,附带一份带证件照的护照,一张两天后出航的船票,抱怨似的哼哼道,“你们塔罗会那位很有钱的金镑小姐在东切斯特郡附近发现了一个有着崇拜巨龙风俗的村庄,你们愚者先生掐指一算,觉得放着那条龙在那儿乱搞不行,就又给我派了个任务喽。”

  “'正义'没有在塔罗会上提到过这件事。”周明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说的那个“金镑小姐”指的是塔罗会的“正义”。

  “当然没有提,能告诉她的我不是都告诉她了嘛,我说你上你们那个小聚会去问还不如问我,别的倒是其次,想想梅迪奇会怎么说吧——'世上想寻死的千千万,找死找得如此别出心裁的还不多见。'于是那位金镑小姐就闭嘴了,看上去被打击得有点自闭。她在自己的梦境里玩了一场探险游戏,一个运气不好就会当场失控的那种。她的运气倒是不错,不仅没有出事,还看到了一条从第二纪苟延残喘下来的古龙,这样的古龙全世界也只有三条了,我在那个犄角旮旯的小村子附近找了两个月,连每一只蟑螂的梦境都翻过了,也没找着那条古龙的一块鳞片,看来好运气也喜欢垂青有钱人。”

  金发青年就这样在餐厅里无所顾忌地高谈阔论,一点也不介意周围人听见“巨龙”、“塔罗会”、“愚者”或者什么别的危险的单词。这间餐厅虽不说火热得人满为患,慕名而来的食客和往来的侍者也不少,一名年轻的侍者躬身递过来一张菜单,也不知是根本就没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还是干脆将这些话当成了客人的胡言乱语。

  黑发褐眸的、气质冷峻的年轻冒险家从钱夹里取出十张五镑纸币,数了数,面不改色地递给了金发青年,然后将淡黄色的身份证明收入钱夹中。玻璃窗外的鸽群又一次乘着风盘旋起来,一曲毕了,骨笛手暂停了吹奏,手搭凉棚,望着白色的鸟群在空中招摇地自由翱翔,任由带着海腥气的微风吹过额间的碎发。

  金发青年用铅笔在菜单上龙飞凤舞地勾勒几下,看上去对那些菜品名旁等待划勾的空格不屑一顾,而是直接在空处写下了自己想点的菜肴。点完后,金发青年把菜单递给周明瑞,示意他自己也点上一两道菜,只见那菜单上已经有了:

  白豆腐炖飞鱼汤。

  葱爆飞鱼串。

  飞鱼刺身。

  香酥飞鱼。

  飞鱼子炒饭。

  ………

  飞鱼是一种胸鳍极为发达的鱼类,因为其能“飞”能游,长期以来一直被渔民和水手认为是“风暴之主”的眷属,即使打捞上来,也会放回海里。普利兹港是鲁恩最大、最繁忙、吞吐量最大的港口,作为鲁恩的临海地区,自然盛行对风暴之主的信仰。然而这位居然光明正大地在这里点飞鱼肉,也是一个敢点一个敢卖……这家餐厅不会是曙光教会在鲁恩的秘密据点吧……额,以曙光教会在外的名声,他们一贯以信仰狂热、冲动善战闻名,换句话说,能打,虔信,但是基本没什么脑子……但每个教会总会有些异类,不能用刻板印象以偏概全……

  周明瑞斟酌了一会,再次抛了回硬币,结果这次金币居然直挺挺地钉入了桌面的缝隙中,竖直朝上,既非正面,也非反面!

  棱角分明、瘦削冷峻的皮囊下,周明瑞的瞳孔一阵紧缩,这代表当前占卜内容远远超出了他的层次。如果只是一般的秘密据点,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别玩你那枚傻兮兮的金币啦,对你来说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金发青年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容道,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彩。周明瑞重新审视一回餐厅里的所有人,猛然发现,无论是侍者、餐厅老板还是玻璃窗外正在吹走骨笛的歌手,甚至是一部分食客,甚至是窗外一只正一眨不眨看着他的鸽子,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一双幽黑如同夜晚海水的眼睛!

  周明瑞悚然一惊,低下头,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面无表情的侍者推着餐车过来,端鱼汤上桌,微微欠身,声音刻板几乎听不出起伏道:“先生,您的鱼汤,请慢用。”

  鱼汤乳白,底下煨着淡蓝色的小火,汤面正在咕噜噜地冒泡,星星点点的葱花在其中起起伏伏。豆腐也炖得极为软嫩,得小心翼翼地夹着才不至于夹断。放在往常,这一锅非常符合大吃货帝国做法的鱼汤是很容易勾起周明瑞肚子里的馋虫的,但此时此刻,他心不在焉地盯着飞鱼翻白的鱼眼,心里想着的是那侍者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和餐厅里的其他人一样,这位侍者也有着幽黑深邃的眼睛,折射不出任何光亮,看得人心里发毛。

  骨碌碌的推车声远了,周明瑞低下头,强迫自己专心享用眼前的美食,不去想这间餐厅里的“人”本质上究竟是什么。

  

  

08.

  飞鱼肉质紧实,味微甘,还算得上美味。心情稍微平静后,想到最坏的现实不过也就是这一餐厅全是“愚者”乱扔的秘偶,他都跟愚者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了,除了乍一想有些吓人,实际上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想到在海上大概不会有别的地方吃到这种鱼类,周明瑞便怀着不可辜负美食的态度,好好享用了一番,在正式开始作为“格尔曼·斯帕罗”的扮演之前,嘬着纸吸管,喝干了玻璃杯里的最后一滴甜冰茶。

  一阵看似优雅的风卷残云后,餐桌上的菜还剩了不少,不过这一窝死不瞑目的飞鱼的生命倒也并没有被白白浪费——只见哈姆雷特脚下的阴影晃荡了一下,乍一看周明瑞还以为是错觉,但紧接着,在玻璃窗外折射进来的阳光下,影子摇曳了一阵,像是随风而动的草木。很快,那影子不动声色地蠕动起来,周明瑞这才发现原来哈姆雷特脚下的影子这么深邃,这么凝实,比这个强度的光线下应有的要凝实得多,简直像是某种漆黑的液体。那影子悄无声息地扫过桌面,如同某种漆黑液体的阴影下隐约传来咀嚼声,仿佛一团不定性的活物。

  “哦,对了,最近看见风暴教会的人躲远点。”即将起身离开的时候,后背全然靠在软椅上半躺着的哈姆雷特悠悠道。

  周明瑞沉默了一会儿,直白道:“我有什么时候是不需要躲着风暴教会的人的吗?”

  哈姆雷特笑了一声:“那我换个说法,你最近最好格外留心风暴教会的人远一点。因为,唔,你们愚者先生和我那个疯老爹最近要我去一趟宾西镇,那里有一些原本沉睡的东西正在醒来,希望打破封印,影响现实——随着末日的到来,这些事情会越来越不可避免。但宾西现在是风暴教会的地盘,到时候少不得跟风暴的人打一架,好了,就这样,走了。哦,对了,要不要顺便再来点飞鱼干?海上别的地方可没得卖。”

  

  

09.

  飞鱼干是好的,不过比起鱼人的眼睑肉还是逊色不少。

  这是“白玛瑙号”出海的第一晚,距离他离开廷根已经有四天,按照大吃货帝国的习俗,这是他自己的头七,他为此小小地庆祝了一番,浅浅地斟了一小杯啤酒。他在廷根的熟人没有一个陪在身边,只有一个曾经从鲁恩王家海军退役的船长,一男一女两个给富商做保镖的前冒险家,还有两个机灵又难缠的等着故事听的小鬼。周明瑞也是第一次见到长着眼睑的鱼,他接过艾尔兰船长递过来的匕首,匕首的刀尖戳着一小块薄得几乎透明的鱼肉,弧形的刀面上反射着淡淡的绯红月光,像是醉人的红酒。

  艾尔兰真的请人取出了一瓶私藏的苏尼亚血酒。酒液颜色金红,晃动间似有些微粘稠感。据艾尔兰介绍,这种血酒由金色泉周围区域特产的甜木汁酿造,就像混杂了血液的稀薄蜂蜜,口感甜润,但对于酒量不好的人来说,往往沾之即醉。

  倒映着模糊的淡红月影的海面上,船舷分波踏浪,划出两条明显的痕迹。时而有鳞鱼腾跃,张开翅膀一样的胸鳍,在海面上低低地滑翔,坠入海中,拍打出浅浅的彀纹,追逐着蒸汽船夜航的灯火,周明瑞认出这种曾经出现在他餐桌上的鱼类。这种鱼类有着趋光的天性,而且视力不好,一个用力过猛便容易坠入船只的甲板上。如果不是因为信仰的缘故,很容易沦为渔民和水手的食物。

  浪花闲适,海风安恬,每一个静谧的浪起潮落都如同母亲口中哼唱的摇篮曲,绯月在群星的环绕中升起,万物在海洋的怀抱中安眠。

  已经搭好的烤架下,正在燃烧的炭火发出轻微的爆响,在甲板上照出橘黄色的光芒。肥胖的厨师系着围裙,在烤架前忙忙碌碌,随着油脂的下滴,铁网下的火苗时而跃跃欲试似的高高窜起,诱人的奇香也愈来愈浓。不多时,几位船员端来了一个陶瓷大盘,上面放着炸至金黄的鱼肉,洒着点缀颜色的罗勒叶,勾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艾尔兰端起倒了苏尼亚血酒的杯子,发表了祝酒词:

  “一个美好的夜晚,风暴与我们同在!”*

  如果不是为了维护“格尔曼·斯帕罗”作为一个疯狂的冒险家的人设,周明瑞记得时时刻刻控制面部表情,熟练运用“小丑”能力,想必此时他的嘴角眉尖早已开始不自觉地抽搐了起来。想到哈姆雷特在那间因蒂斯风味餐厅里的友情忠告,以及海上风暴信徒的比例,他又觉得现在开始头痛未免为时过早。

  佐着红酒,品味着鱼人肉在味蕾上化开的肉香,在两个孩子充满期待的目光下,艾尔兰徐徐吐出一个个关于海上神秘宝藏的传说:陨落于第四纪末、临死前制造了狂暴海这一无法逾越的天堑的死神所遗留的钥匙;据说位于苏尼亚海深处、足以引无数不明真相的普通人前仆后继地去追求所谓长生的“不老泉”;继承了那个庞大帝国所遗留的惊人财富、带着令神灵都嫉妒的宝藏驶入茫茫迷雾海深处的古老船只;传闻在迷雾海底,令无数航海家、冒险家和历史学家向往的神秘文明“失落的纽因斯”……

  听到“死神的钥匙”的时候,周明瑞还有心思笑一笑,心说只怕死神的宝藏在几天前就被瓜分得一分不剩了。不过很快,艾尔兰又讲到了另一个传说故事。

  “传闻在迷雾海底,有一个属于智慧生物的文明。那片海域的航海家、冒险家,经常会找到些奇特的物品,它们都指向着古老年代里的纽因斯,但这个文明的成员从未出现过,像是早就消失于这个世界。”

  听到这里,正在慢慢品尝鱼人肉的周明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脸上挂着的那一抹礼节性的疏远微笑慢慢淡了下去,逐渐消失。在那张瘦削冷峻、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冒险家的面部轮廓好像更锋利了一点,沉默而紧绷。那双本就笑意不达眼底的冷漠眼睛里,好像更缺少温度了。

  沉浸在冒险故事里的丹顿和堂娜都没有注意到斯帕罗叔叔眼神的变化,男孩丹顿依然兴奋道:“那纽因斯的人是长什么样子的?他们住在水里,他们和刚才的鱼人长得一样吗?”

  艾尔兰笑了笑,摇了摇玻璃杯中金红色的琼浆,失笑着一饮而尽:“不过也有一个说法,说'失落的纽因斯'是从西大陆的传说演变而来的,所谓的纽因斯并非位于迷雾海之底,而是位于迷雾海彼岸,就是传说中的西大陆,也就是传说中精灵族最早的故乡。有人说,那个文明的后裔并非从未出现于历史书上,从第四纪中期的工业革命到第五纪早期发生的那场科技大爆炸,两次改变了整个人类文明进程的科技革命都与那个文明的遗留者息息相关。他们的文明据说高度发达,远超我们的想象。”艾尔兰抿了一口苏尼亚血酒,含笑道,“他们这么声称的缘故是因为这两场科技革命的主要推动者早年生平都不可考。不提据说是源自蒸汽与机械之神所恩赐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在那场长达近百年的科技大爆炸中,不知从哪里涌现出了许多惊才绝艳的人物,他们出现得那么突然,就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一样。自从黑铁纪元到来,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节点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历史书上,可偏偏没人知道那些人从何而来。同时代其他领域的一些著名人物生平基本上可考,可是关于那些大爆炸时代的主要推动者们,生年都是不详。”

  “我不明白。”堂娜鼓动着腮帮子,皱眉道:“如果第二个传说是真的,那个文明的人都那么厉害,为什么他们从没想过回去呢?”

  “有两种猜测。”艾尔兰道,“有人猜想,他们的文明可能遭遇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在我们人类历史上留下最后一笔的是那个文明最后的幸存者,这是最能够被人接受的说法,如果要现在的人相信在迷雾海彼岸还存在一个比我们更加发达的文明,恐怕会引起恐慌。至于另一个猜测……”

  “另一个猜测是什么?”堂娜急不可耐道。

  “另一个猜测是,迷雾海中存在某种奇特的障碍,在这种障碍的阻隔下,对于西大陆的人来说,他们只能进,不能出。”

  “只能进,不能出?”

  “对,这个说法来一些偏僻的史料,来自那些当事人的口述……他们似乎认为自己被诅咒了。'所有离开故乡的人,都无法返航。'他们这么说。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无论是在各个传说里还是现实中,精灵族最终选择了留守苏尼亚岛,之后散落于罗思德群岛的深山和大海之上,却从没有人试图返回他们最早的故乡。”艾尔兰道,“不过,数千年过去了,恐怕就连现在的精灵族也早已遗忘了他们种族的最初记忆。更迭了数十代人,要是有精灵突发奇想,想要回到传说中的西大陆,那才是奇怪的事情吧。”

  不到十岁的男孩丹顿依然在纠结先前的问题,缠着艾尔兰追问道:“为什么他们只能离开,不能回去?”

  “这个啊,”“公正的艾尔兰”笑了笑,饱受风吹日晒的脸庞上皱纹深刻,显示出被风霜雕刻的痕迹,“那就是只有诸神才知道的事情了。”

  

  

10.

  达米尔港的特制腌肉则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令人印象深刻。

  “五镑。”满脸油光的壮汉咧嘴一笑,露出黄得发黑的牙齿,光头上纹着的海雕刺青张着鹰嘴,倒像一只尖叫着讨食的兀鹫,“刚才所有人都听到了,你为了感谢我,要请我享用特制腌肉。”

  小酒馆里的醉鬼们个个噤若寒蝉,熟视无睹。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海雕”洛根展示着自己的一身腱子肉,挂在腰间的陈旧火铳已经生锈,枪口仍闪烁着寒光,好像一声不怀好意的冷笑。

  冒险家上下扫视了“海雕”洛根一眼,平静地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抢?”

  “为什么不直接抢?”洛根被他这一问问得有些发懵。如果这个劣迹斑斑、惯会敲诈勒索的地痞无赖知道眼前这个冒险家接下来将会在五海上闯出怎样的名声,他一定不会主动去招惹这样疯狂的角色,只可惜洛根毕竟不是占卜家,不会有这样的先见之明,所以——

  一阵凌厉的拳风向壮汉扑面袭来,洛根根本来不及拔出腰间那把只适合摆在博物馆里当观赏品的生锈火铳,就已经被那一拳砸得翻倒在地,被接下来一记直击下腹的凶狠膝击痛击得下颌半张,两眼暴突,眼白几乎要瞪出眼眶。没等他反应过来,年轻的冒险家已经直截了当地将漆黑的枪管塞入了他的口中,他的口鼻中顿时被呛人的硝烟味填满。在这个小地方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的“海雕”洛根从未栽过这样的跟头,以至于大脑完全一片空白。这不是跟那个花钱请来的愚蠢海军做的什么把戏,未出膛的金属子弹正在枪管另一侧等待着收割鲜血。他的生命就被那黑色风衣的死神扣在指尖,连呼吸都带着近似于血腥气的金属气味,死亡从未如此具像化地站在他面前,从未距离他这么近过。

  随着一声金属撞击声,洛根被恐惧支配的大脑才开始哆哆嗦嗦地运转起来,知道那是手枪的击锤被拉起的声音。他声音含含糊糊道:“我……我是……”

  冒险家冰冷的眼睛轻微转动了一下,洛根心里一松。那冒险家嗤笑一声,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抽出左轮,一个猛挥,连枪把带拳头打在了洛根的侧脸上,砸出好几颗染血的碎牙。洛根倒没有半分“打碎牙齿和血吞”的血气,在这股深入骨髓的剧痛顺着神经末梢传到大脑中枢前,洛根已经两眼一翻,当即昏厥过去,看来一身结结实实密不透风的肌肉并不能保护好一颗只有核桃大小偏偏还不知轻重的大脑。

  冒险家从洛根衣兜里抓出一把零碎的钞票和纸币,眼睛不眨地拍在吧台上,冷静说:“不用找。”

  与洛根勾结敲诈的酒保亲眼看到“海雕”的下场,连忙慌张喊道:“我老板是‘白鲨’!”

  冒险家看都没看酒保一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慢条斯理地举起银白色的刀叉,享用起腌肉来,神色间透露出一股傲慢的讥诮。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他居然丝毫不急于脱身,还有闲心继续吃腌肉。连吃了两片,他才抬头,仿佛漫不经心问道:“你老板知道你和‘海雕’勾结吗?”

  “不,他,不……”酒保嗫嚅着回答。

  冒险家又接连提了好几个问题,慌乱之下,酒保什么都招了,包括“海雕”洛根故意散播自己是“地狱上将”路德维尔的线人的谣言以恐吓他人也是如此。听到这里,先前被洛根那一套吓住的醉鬼们都坐不住了,纷纷往昏迷不醒的“海雕”洛根脸上吐唾沫。冒险家又问了最近的几个传闻,酒保一一老实作答,包括两个月来海上一直流传的关于冰山中将从一艘沉船上获取了“死神的钥匙”的传闻,以及随之而来大大小小的血腥纷争。

  “……不久前,血之上将的二副'钢铁'麦维提在拜亚姆跟冰山中将的人起了冲突,为了那把'死神的钥匙'……”

  那一身风衣的冒险家只听不问,只是慢条斯理地嚼着那一盘腥风血雨的腊肉。他不喊闭嘴,酒保也不敢停下,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交代着。直到油腻腻的木桌上那一盘腊肉逐渐清空,这场对于酒保来说过于漫长的煎熬才就此结束。冒险家施施然起身,喝干了酒瓶里的啤酒。

  “记住今天的教训。”冒险家平静道,将盘子递给了酒保。

  酒保唯唯诺诺,刚要伸手,突然只觉得头皮一紧。

  砰!

  一阵天旋地转,酒保一开始根本没来得及感受到多少痛觉,只觉得后脑勺濡湿一片。木质的吧台被着冒险家一砸,砸得木屑纷飞,鲜血外流,酒客纷纷躲避,听到响动的守卫们则快速地朝这一番动静的来源处聚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狗一般。

  做完这一切,冒险家却并不急于离开。他拍了下手,像是嫌脏似的,随后,他拿起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起,不紧不慢地将里面的残酒浇在酒保的头上。

  一滴,两滴,三滴……

  直到守卫们已经到了近前,冒险家这才将酒杯一摔,碎玻璃连着残余的酒液一起散落一地。猎豹一样的男人一弯腰,像是扔个什么物件似的,把昏迷不醒的“海雕”洛根往守卫们的方向一掷,这制造了片刻的混乱。就是这一转眼的功夫,远远地看着热闹的酒鬼们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们被酒精麻痹的眼睛和大脑没来得及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下捕捉并处理到那么多信息,那个像黑豹一样矫健而敏捷的冒险家已经消失无踪了。

  


  

*:原著里克莱恩前两次复活都相当于修复肉身,等他能把复活玩出花样的时候已经是高序列了,我个人怀疑第三次复活出现在小太阳面前是裸着的……用灵之虫组成的衣服……毕竟衣服不属于身体不可能有灵之虫对应……这里原本的身体相当于被放弃了,诡克给他弄了个虚假的复活点,所以裸着复活很合理。

*:部分描述参考原著。另外,根据度娘上搜到的资料,飞鱼在现实中确实很容易“飞”到甲板上,给渔船送餐(默哀)。而且这种鱼类肉质不错,营养价值也蛮高,繁殖也很快,实际上是一种相当适合食用的鱼类(好可惜啊诡秘世界)(吸溜)(盯老鸽)(流口水)

*:和托尔兹纳订立契约的那一段,总感觉有什么不对。现在想想,可能是格式比较像婚礼誓词吧。

艹,事情,怪起来了(猫猫星空.jpg)

然后我翻了翻《哈利波特》,想起订牢不可破的誓约也是这么个调调,那没事了,可能西方人签合同都这样(秀儿,坐下,重新瘫回去)

被缚说自己感到羞愧不是因为当初在救赎蔷薇见死不救这件事本身,而是在祂见死不救之后,克莱恩依然选择帮助祂,即使祂无法给出什么足够打动对方的条件。

*mark一下,“降服者”“雅赫摩斯一世”取自一位古埃及法老的名字,其名字含义为“月神之子”,当然只是取个意思,不是他真的是莉莉丝生的,更不是奥尔尼娅,也不是黑夜或者堕落母神谢谢。外号“降服者”则是来源于《冰与火之歌》中的“降服王”托伦·史塔克。

该if线下退位的末代国王“图坦西斯二世”则是原著中出现过的高地王国第十九任国王(古高地语将国王称为“卡德夫”,被罗塞尔翻译为“法老”,不过该if线下可以把这个锅推给穿越者)克莱恩帮助过莎伦和马里奇盗取这位法老的木乃伊以帮助莎伦完成晋升半神的仪式。这位法老原型应当为埃及法老“图坦卡蒙”,因为有提到那张著名的黄金面具和诅咒。比较有意思的是“图坦卡蒙”名字的含义为“阿蒙神的形象”,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乌贼才取名“图坦西斯”,糅合了图坦卡蒙和拉美西斯两个法老的名字,否则一个名字含义为“阿蒙神的形象”的国王在诡秘世界里出现就是恐怖故事了,会在评论区和贴吧引发大规模关于阿蒙的阴谋论(滑稽)。“图坦卡蒙”原名“图坦卡吞”,意为“阿吞神的形象”,他的改名其实标志着信仰的转变。他的父亲“阿蒙霍特普四世”的真名含义为“阿蒙神的仆人”,这位著名的改革法老在历史上为了政治原因也改过名,在自己的名字中引入对阿顿神崇拜的词汇,虽然名为“阿蒙神的仆人”,但实际上他的宗教改革是与阿蒙神决裂、推行阿顿神信仰的,但他的儿子又选择改回了对阿蒙神的信仰,结合诡秘世界观非常有意思2333。

*:虽然经常跟血酱并称,不过狱酱这个移动的亡灵天灾原著在小克手里没捂热就用来送掉小红了,根据我在贴吧搜到的一篇时间线整理,只用了四天,不到一个星期。

不过我真的很心水狱酱的技能,于是我把目光移向了同为“看门人”的因斯。原著线里狱酱是为了向因斯复仇送掉的,所以!因斯!拿来吧你!

上一章结尾微修了一下,这应该是二月中旬前最后一发,最近要准备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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